魂牵梦绕黄河口

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一蔟簇开着粉红小花的茶棵子，红地毯似的卤蓬，大海般的芦苇荡；河滩上，顶着羽寇的“花翅”扑楞楞飞着，一身翠绿的“苇喳”脆生生地叫着，沙鸥快步走着；我和小伙伴们在雨后的丛林中捡拾白亮亮的蘑菇，追逐着，嬉闹着……梦中的黄河口总是40多年前的景象，40多年前的黄河口常入梦来。

上个世纪50年代最后一个晚秋，年轻的共和国遭遇了一场始料不及的人祸天灾。老家大食堂的烟囱不再冒烟了，乡亲们开始用棉籽、树皮充饥。这时候，一只小船把我们全家载到了黄河入海口一处叫做大孤岛的地方，在这个黄河不经意间造就的年轻而又凝重的新淤地上，我躲过了饥饿的灾难，成就了终生难忘的绿色梦幻。

那高耸挺拔的小叶杨、铁杆虬枝的榆槐、摇曳多姿的垂柳、结满桨果的杜梨、依林而生依林而居裹藏在绿树红花之中的一个个小村，成为我梦中的永恒。我们是在一个叫护林的小村旁下船的，然后上了一辆来接我们母子四人的马车，马车像一只无桅小船驶入了大孤岛莽莽苍苍的林海之中。我问赶车的大伯：”啥时才能走出这片林子？”他说：”从护林往南是建林，掉头向东经广林、青林、幼林和义林，就到了你们要去的地方——友林。”我疑惑：”那俺就永远住在林子里啦？”赶车的大伯笑着说：“对了，在你住的地方还有新林、富林、增林、利林……”我再问他这林子里都有啥时，他让我们“走着瞧”。于是，透过林间斑驳的树影，我看到了拖着长长尾巴的狐狸、徐徐潜行的刺猬、草丛中跃起的野兔和一些不知名的美丽的鸟。马车在林子的边沿行驶，那莽莽无边的柽柳滩、芦苇荡，满坡遍野的野大豆、野甜瓜和那红的、黄的、成片的野花，更映衬得林子神秘莫测。似乎是从那一天起，秋下阳光灿灿、深幽幽的那一片片林子及林子里的万千生命便定格在我的脑海里了。

大孤岛的春天来了。蓝的天、白的云、青绿的麦苗、如烟似雾的丛林、以及那些叫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常常在我梦中飞翔。还有那野鸽子“嘀嘀咕咕”，北迁的乌鸦“呱呱哒哒”，成群的海鸥“咿咿哇哇”，黑白相间的喜鹊“叽叽喳喳”。我和小伙伴们曾追逐过一只美丽的大鸟，严格地说它很像一只鸡。红红的腹羽像一团火焰，长长的尾巴如同京戏中武将头上的花翎，它时而跳跃，时而低飞，逗引着我们追向密林深处，直到它的踪影全无。后来我们在一册鸟类图集中看到了它，它叫红腹山鸡，生活在水草丰美的丘陵地带，可它为什么来到黄河口呢，多年来这一直是个迷。

一场小雨过后，我和弟弟挎着小篮走进树林拾那永远也捡不完的雷娃娃（平茹）。小竹篮很快满了，却又发现了比雷娃娃还要鲜嫩可口的剌蘑菇。于是我脱下身上的小褂，于是一个盛蘑菇的包袱就有了。正当我们满头大汗快要走出林子时，一个个头与我一般高的少年突然来到我们面前，他蓬松的头发掩过双耳，清秀的面孔上那双黑黑的眼睛特别有神。他说认得我，还知道我在黄河农场子弟小学上学。他生气地埋怨我把他看好的这片蘑菇给糟蹋了，不该连小带大一起挖，小的明天就会长大。不过不要紧，我们都知道这林子里还有的是。很快，我们成了好朋友。我问他家住哪儿，他的手指向了林子深处。少年把我们领到了他们的“家”——一个半上半下当地人叫作地窨子的草棚。我明白了，他们是逃荒来到这里的。他向我讲了他家的故事：几个月前，饥饿夺去了他家三口人的生命，只剩下他和母亲了。母亲说：”到黄河口去吧，那里饿不死人。”一百多华里路他们整整走了半个月，才来到了这片林子里。掘地为墙，结草为棚，漫坡遍野的小野豆是他们的主粮，还有野菜、蘑菇和那一窝窝花皮鸟蛋。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是流金淌银的黄河水造就了这片神奇的土地，拯救了这片土地上的万千生命。何止是少年这一家，黄河口几乎所有的村子，都是在天灾人祸无法生计的情况下，奔着黄河入海口这片丰腴的土地而来的。与我邂逅的这个少年同时来到黄河口求生的灾民竟达万余人，政府有组织地帮他们建立了十个自然村。也就是在这年冬天，我和母亲在黄河口的荒野里捡拾了一百多斤小野豆和十几袋野菜种子，添补在那微薄的供应粮里，渡过了一个还算温饱的严冬。黄河口给我的最初的恩惠，从此实实在在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在黄河口的那片林子里仅仅居住了7年便离开了，后来又加入了治黄队伍，守望着这条古老的大河，继续着大河归处那迷人的梦幻。然而终于有一天，无情的现实把我的梦幻击得粉碎……

那是在离开黄河口20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又重踏上了这片土地。站在童年追逐那只美丽大鸟的地方，我的心一下子收紧、绞痛起来。那大片大片的林子在哪儿？那狐兔出没的柽柳滩在哪儿？那救活了多少人命、给了我多少喜悦、长着长长的蔓圆圆的叶沾着露珠的小野豆、小野瓜呢？映入眼帘的是一眼望不到边、泛着白色盐花的碱地和碱地上一丛丛低矮的卤蓬，从卤蓬丛中偶尔传来几声凄婉的鸟叫声，那是一种叫鸭脸的小鸟，是盐碱地上唯一生存下来的鸟类。这是我日夜思念挥之不去的大孤岛吗？这是我多年来不厌其烦逢人就夸的黄河口吗？我呆呆地站立了许久，泪眼朦胧中我仿佛又见到了林子里的逃荒少年，倘若我们再次相遇，到哪里寻找那散发着清香的蘑菇和一窝窝花皮鸟蛋呢？

自此以后，我几乎年年都要到黄河口走一趟，带上我的相机，找寻几十年前的黄河口景象，想让我的黄河梦化作永恒，但我失望了。90年代初，我来到了黄河入海口一个叫“一棵树”的地方，那里曾是我少年时勤工俭学的地方，在那里收割过专供出口用的柽柳条（只有肥沃的新淤地上才能生长），有茂密的柳林和无垠的苇海，苇海中成群的天鹅、鹭鸟曾与我相伴了两个星期。可现在这里竟然只剩下一棵孤伶伶独自孓立在盐碱滩上的老柳树，陪伴这棵树的是高耸的钻塔和林立的采油机。油田建设者们把那棵树用护栏围了起来，昭示他们在这个生命禁区里开拓创业的精神。然而我却感动不起来，这里原是有生命的呀！

我用心地观察我守护的这条大河和她的归处。“黄河源头生态恶化”、“入海口湿地萎缩”、“黄河入海泥沙逐年减少，由上世纪50年代13亿吨递减到世纪末的3亿吨”，这些触目惊心的报导让我忧虑重重，“黄河口野生大豆保护迫在眉睫”的消息更使我唏嘘不已。我不知这牛踩羊啃的弱小生命何时定为国家二级保护植物，但它那黑黑的小小的豆粒曾一度是黄河口人的救命粮。五、六十年代黄河口遍地都是，八十年代尚有9万多亩，而今却不足万亩。黄河口濒危的物种何止这小小的野生大豆！

我在寻找梦碎的根源。自1972年始，黄河26年间竟有21次断流。1997年，断流达226天，黄河入海口300多天无水入海。大自然的报复使人们终于明白了过来，“河流的承载力是有限的，一旦河流自身生命系统发生危机，以河流为依托的其他生命形式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面对着沙化的土地、干涸的河床、萎缩的湿地，我们还能继续抱着人定胜天的万丈豪情与自然对立吗？我们还能在寸草不生的河滩上或是令人掩鼻的河水旁保持一谨科学的治河理念让奄奄一息的母亲河焕发了生机。随着“维持黄河健康生命”这一新的治河理论框架的确立，黄河已连续8年没有断流。黄河入海口这块世界上最年轻的湿地生态系统，正在得到保护和恢复。最近与一位爱好摄影的朋友去了黄河入海口，我们在一处叫做新滩的地方拍摄了河口湿地的日出。在河与海的交汇处，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万顷芦苇似波涛起伏。我孩子般地大喊一声，但见群鸥惊起，咿咿哇哇冲向天际。在一阵阵“喀嚓”声中，我记下了这动人心魄的瞬间。我终于找回了四十年前魂牵梦绕的黄河口，她从我的梦中，又来到了我的身边。我在想，黄河没有尽头，黄河正从这里走向未来。 （崔光）